第 117 章 卿云

她和云夫人其实之前并不亲善,只是因为娴月的事有了几次交集,本质上不是一类人。但相处下来,她也看出云夫人其实为人正派,豁达爽快,两人交情其实不错。不然卿云也不会说这话了,其实是带着委屈的——事已至此,你又让我如何辩解呢?

云夫人倒也不是不欣赏卿云,单说这心性,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,谁不是年轻气盛,能够虚心听下她这一句嘲讽,还不为自己辩驳的人,大概也只有卿云了。

云夫人想到家里娴月还为这事在生气,无奈地笑了。

也是娄二奶奶惯的,同胞姐妹,都是真感情,一起长大到如今,为这点事闹成这样。真让她们试试一个能说知心话的姐妹都没有,举目四顾全是“外人”,自家姐妹还在外面和着别人一起造你的谣,才知道这点龃龉算什么?

但年轻人是这样,大把时光可以浪费,心里一点气不平,无论如何也和好不了,渐渐酿成嫌隙,多可惜。

云夫人在心里叹一口气,道:“听说景家的花园也不错,大小姐不忙的话,陪我去园子里走走?”

卿云有点意外,但还是乖乖道:“好的。”

卿云是敬重她的,这点倒好,娄二奶奶极俗,却养出了三个不俗的女儿,连卿云这样容易流于迂腐古板的性格,心中也有不同俗流的见识,骨子里自有一股清风朗月的硬气。

云夫人带着卿云,绕过暖阁,进了花园,景家的花园也没有独特,只一个小湖出色,因为是活水,这季节,正是柳树最好看的季节,满树垂丝,叶子都是新绿色,不像盛夏是老绿色,也还柔软,一阵风过,如云如雾。云夫人带着卿云在湖边的步道上缓缓走,让红燕和月香远远跟在身后,不让人打扰她们说话。

走了约莫小半圈,云夫人才说话。

“听说上次在暖阁,你撞见了南祯的客人?”

卿云只当她是要劝解自己和娴月的争端,没想到她提起这件事来,愣了一下才想起来,道:“云姨是说岑家的姐姐吧。”

“你倒知道她姓岑。”云夫人只说了这一句,卿云有点疑惑,但她向来沉得住气,云夫人不说,她也忍得住好奇心,并不追问。

“你父亲如今是在礼部供职?五品?”云夫人问道。

“是。”提及父亲官职,卿云不便多说,显得轻狂,只答应便是。

“你家好像是今年才调回京中的是吧?”云夫人见卿云点头,叹道:“怪不得呢。”

卿云听她说话的意思,是自己应当知道“岑小姐”的身份似的,心里便留了个心眼,准备回去再问问娄老太君。

云夫人说到这,便不再说岑小姐的事,而是继续走,过了一阵,才问道:“昨日晚宴,我去迟了,竟不曾听见你和凌霜的争论,只听见他人学舌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,我看你们姐妹素日都同心,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分歧呢?”

不怪娴月和她好,云夫人确实也不是俗人。她虽然和娴月好,却也不说什么诛心之论,去质疑卿云的动机。也不像夫人们一样说凌霜是疯子,所有长辈中,她是唯一一个,觉得卿云和凌霜是有着巨大的分歧的。而卿云之所以站出来反驳凌霜,最根本的原因,是她觉得凌霜错了。

而这也是事实。

卿云剖肝沥胆都无法对娴月证明的事,她直接就相信了,怎么能让卿云不眼睛发热。

但卿云只是有点灰心地道:“事到如今,还分什么对错呢,如今最要紧的事是找到凌霜,不然娴月怎么都不会原谅我了。”

饶是云夫人和娴月更亲密,也听得心软。真是忠厚老实的好脾气,尽管她不喜欢这样过于菩萨似的性格,也理解老太妃她们那些人精似的老太君为什么见了卿云就喜欢。这样正直又不争,谁不喜欢。

“话是这样说,但凌霜迟早要回来的,你和娴月这样僵着也不是事。其实当时娴月也不在,也是听人说的。在场的人都各有立场,话过三人,面目全非。究竟是什么分歧,什么争论,你是本人。你说来听听,我看看她到底误会了哪里,也好回去和她说。”云夫人劝道。

自从柳子婵的事后,卿云事事守口如瓶,但挡不住云夫人这样循循善诱,这才把昨天晚上的争论从头说了一遍,云夫人听完,忍不住笑了。

“我当是什么大事,不过是女孩子之间想法的争论,究竟也没有什么事摆在面前让你们决断,哪至于吵成这样呢?”

卿云抿了抿唇。

“我要说,娴月又要骂我了,但昨晚之所以闹成这样,是因为凌霜想闹成这样,从小凌霜想做的事,就没有做不成的。”

“这话倒是。”云夫人笑道:“那娴月在气什么呢?”

“她自然是气我落井下石。”

“这话不对,凌霜的话已经说出口了,总要有个人去反驳的。要是没人反驳,老太妃下不来台,只会更生气,也许狠狠惩戒凌霜呢。你作为姐姐出面反驳

,也算减少了伤害,怎么不行呢?”云夫人明知故问道。

卿云也知道她这样说,是让自己站在娴月的立场说话,但还是老实答道:“这是从利益出发的说法,但人非圣贤,怎么能没有情绪呢。比如你朋友的铺子倒闭了,四处找人盘下来,你就算有钱,但最好还是不要盘。因为开铺子买的家什器具,卖的时候能估价两三成就顶天了,但她心里还是按买的价格算,自然觉得你占了她的便宜。不如不插手这事,只等她落魄的时候接济她就行了。娴月也是一样的心,她当然知道凌霜闹这一场会声名扫地,谁来接话都改变不了。但心中还是会对接话的人有敌意,这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
云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卿云用做生意打比喻,倒也有趣。京中夫人话里话外说商家女不好,其实见识和能力这些东西哪有什么好与不好呢,不过是要自矜身份打压他人罢了。卿云这点倒好,她从不避讳这个,就堂堂正正为商家女正了名。

“这倒另说,其实凌霜闹这一场,后果也有限,世人嘴,两张皮而已,由他们说去,能说坏什么。我看秦翊的样子,和凌霜反而比以前好了呢。”云夫人笑道。

“那当然好。”卿云道:“其实就算当时不是当众,是私下议论,我也会反驳凌霜的,我是她姐姐,理应教导她,在她走上偏路的时候纠正她,免得她犯下大错。她说的那番话粗听有理,但其实太偏激了,凌霜和娴月都是一样的性格,都喜欢另辟蹊径,娴月还好,她娇气,稍有不对劲就回头了。凌霜却倔,一定要一条路走到底才行。她那番话,偏离正道太远了,走得越远,就错得越远。”

“哦,那你觉得什么是正道呢?”云夫人也来了兴趣。

其实她也是剑走偏锋的人,不然不会和娴月成了忘年交了。对于卿云这种正道的捍卫者,也有好奇。

“克己复礼,行仁守义,就是世上的正道。本来是不分男女的,男子读书,也是为了做君子。女子读圣贤书,修身齐家,也是正道。被奉为典范的女子,也都是出色的人才。像太妃娘娘,抚养官家长大,治理宫廷内外,这也是正道,凌霜却执着于参政的事,这很危险。”卿云娓娓道来:“她总觉得正道是束缚,其实正道当然有种种缺陷,但毕竟是世上唯一的康庄大道。它划出一道范围,好有好的上限,但坏也坏得有限,只要你遵循它,一辈子其实是可以在一个范围内的。但走出这条正道,一切就难说了,好的时候固然很好,但坏的时候也坏得超乎想象,凌霜觉得抄家苦,但世上那么多女子一招踏错流落烟花。她觉得夫人们苦,却看不到做不了夫人的苦。夫人们苦,是有范围的,走出这条正道,下坠可就没有范围了……”

这是娴月不让她有机会说出来的话,她说给云夫人听,多少也有点希望云夫人能够转述给娴月的意思。

云夫人只是微笑听着,两人走了一阵,她却忽然道:“不过我觉得你说得也不对。”

卿云并不惊讶,只是睁着大眼睛,安静地等着云夫人说话。

“你说正道

,我不反对?,确实这世界只容得下走正道的女子登上高位,像凌霜这样,事情还没做,就宣扬得世人皆知,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反骨,有了警惕,这不是做事的方法。但你说的也不对,你说所有人都应当遵循正道。但你忘了,不是人人都可以走正道的。就像一个学堂,考查文章,总有人考最后一名。比如你家,只有你生来是走这条最正的道的,娴月和凌霜,都得剑走偏锋才行,她们不爱正道,正道也容不下她们。凌霜说得对,如果你的正道真的能解决所有问题的话,那花信宴哪个女孩子生来就是该嫁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的呢?女孩子就算最差的也有限,罪不至此,却总有人一生在苦海沉浮,这是仁吗?你的正道好,但不该是唯一的路,正道之余,也该留出一些路来给别人走才对。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,天生就被正道拥抱,这也是一种幸运。”

云夫人一席话说得卿云沉默不语,因为这恰是卿云自己也说过的道理。她见卿云听进去了,又道:“这还是天生的性格不适合被正道审视的,还有一种命运捉弄,更是吊诡,就算你铁了心走正道,也做对了所有的事,但命运允不允许你走下去呢?冯唐易老,李广难封,忠臣孝子尚且有冤杀的,何况世间女子命如浮萍呢?”

“就拿我们身边来比喻,秦翊你不知道,但南祯就是不能走正道的人。世人只看见他风流浪荡,哪里知道背后的原因呢。”

要说的是别的男子,卿云是不会搭话的,但偏偏是贺南祯。

当日桐花宴坠马,密林中的相处,她才惊觉贺南祯的操守堪称君子,与他平日风流浪荡的行径全然不符,但事情过后,他又恢复往常样子,那一下午的相处如同一场幻梦,在她心里留下重重疑影。

所以云夫人一说,她立即接话问道:“为什么他不能走正道呢?”

云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于心的笑意,却只是淡淡道:“你这让我从何说起呢。”

两人已走到湖边观景凉亭中,四下无人,卿云见云夫人是要进亭子细说,连忙搀住了她,难怪老太君们都喜欢她,这样温柔小意,偏偏又不显得谄媚,实在是让人心软。

亭中自有石桌锦垫,云夫人带着卿云坐下来,红燕已经带了小丫鬟,提了抬盒过来,在桌上摆茶水点心,云夫人这些细处的娇惯,和娴月是一样的,出去都预备着自家的茶和点心,娴月脾胃弱,正经吃饭也不爱吃,丫鬟那里,也常备着各色果脯零食。

但卿云只想听云夫人的故事,给云夫人剥了个枇杷,耐心等她说话。

云夫人见她这样,知道她心诚,这才叹道:“我们贺家其实不像秦家,秦家生来就在刀尖上,但贺家当年是军师,嫌疑不大,后来做了文臣,一直是天子近臣,是该登堂拜相的。说起来,明煦,就是南祯的父亲,当年坐的是赵擎的位置,你还不知道吧,听宣处这个名字,都是明煦起的。”

“我听说过先贺侯爷的名声,据说才干是极好的,当年江南还有地方为他立了生祠呢。”卿云乖巧地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