宴席

内宅再斗,再处心积虑,胜负仍然在内宅之外,就好像姚夫人再行事颠倒,儿子再没家教,仍然不妨碍她们母子都是花信宴上的新贵,因为姚大人如今炙手可热。云夫人在外面的谣言在难听,改变不了她要是来拜寿,娄老太君都要亲自出门迎接,奉为上宾,只因为安远侯是世袭罔替的侯府,她是不动如山的侯府嫡夫人。

这是冯婉华永远理解不了的事,甚至就算二房的人此刻全部消失,赵家也仍然不会选择和她家玉珠碧珠结亲,甚至三房的地位还不如现在,因为失去了一个侯府夫人的侄女。什么燕窝鲍鱼住哪里小暖阁大院子,都不过是一点蝇头小利,真正决定胜负的战场,永远在内宅之外。

娄二奶奶这些天可确实是志得意满,原来人身上发生一件好事,是这样的,最开始自然是喜出望外,高兴得不得了。但随着日子过去,好事的后劲渐渐显出来,也随着别人的羡慕和奉承越发确定了,这事确实发生了,而且安安稳稳地推进,那感觉就像喝了好酒,后劲是慢悠悠上来的,微醺的陶醉感,那种滋味,比最开始得到消息时还要好。

等到寿宴一开始,各家夫人小姐都陆续到来,外面男客自不必说,里面女客三十来桌,倒有一半多是冲着二房来的。中午开宴后,娄家摆了戏酒,外面一台戏,是给男客看的满床笏,里头就是夫人小姐爱看的团圆会。娄二奶奶又在自家院子里招待起亲密客人,像赵夫人自不必说,连素日奉承她的那些夫人,也都坐到二房的院子里去了。个个都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夫人,连娄三奶奶也不得不过来招呼着。

夫人们在这边,卿云却在娄老太君跟前待着。娄老太君其实这些年也沉寂了,用她的话说,叫“你们大爷没了后,我这心也淡了,一应宴席,我都只当应个景罢了,京中人只当我不在了罢了”。娄家的衰落,她这个当家人是最清楚的,躲起来也有免得自取其辱的意思,不然世态炎凉,遇上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,心里也难受。

这寿宴一办,她也算重回了这样的场合,年轻的女客不说,同辈夫人也来了不少,都在收拾出来的暖阁里和娄老太君说话打牌,十分热闹。

本来崔老太君是不来的,她按道理该来,毕竟娄老太君实际上比她长几岁,又是有交情的,同辈人拜寿,更显得情谊重。但崔家的贺礼早早送来了,娄家也派了轿子去接了,崔老太君迟迟不来,让人带回话来,说是体谅娄二奶奶和卿云招待不过来。

娄二奶奶听了,心中欣慰,还教卿云:“这才是大家子出来的格局呢。知道来贺寿的人多,我们招待不过来,她辈分高,万一有什么礼数疏忽的地方,我们于心不忍,她老人家也伤面子。老太君当年也是这么想的,所以大爷殁了之后连亲戚家都不怎么去了。咱们请她,是敬重,她也体谅咱们,是老人家的格局。”

卿云听了便皱眉头:“哪有这样的话?”

她骨子里像娄二爷,有股耿介在,这些规矩弯弯绕她也懂,但不会像娄二奶奶一样借着崔老太君的台阶就给自己下了,崔老太君的体谅说白了就一句话,娄家现在也是新贵了,有的是有利用价值要常来往的新家族要结交,崔家这样日落西山,也就不过来耽误她们的功夫了。

崔老太君体谅她们,卿云却不能借着她的体谅就这么算了,人和人交往就这样,互相体谅才有意思。

所以她直接一抬轿子,亲自去了崔家,连崔家的媳妇都惊讶了,没想到风头正劲的未来侯夫人,会这样彬彬有礼上门来接,崔老太君也只能叹息,跟着来了。卿云亲自把她请到娄老太君的上房,和一众老太君们聊天吃茶,看戏打牌,上年纪的人其实在花信宴这种年轻人的场合玩不了什么,反而一堆老人聚着,谈天说古,才有意思。

卿云自己也留在上房这边陪老人家们说话,只在赵夫人到的时候,过去自家院子里见了个礼,说笑了一会儿就回来了,仍然依偎在娄老太君膝下,陪着老人家们看戏聊天。

她就是那种夫人们都想要的女儿,又温柔,又娴静,也能说笑,也讨长辈喜欢,果子点心上来,她能剥了用帕子奉给老太君们,听她们讲之前的老事,也十分耐心,一点看不出年轻人的浮躁来。

崔老太君实在是喜欢她,摸着头笑道:“孝顺是好事,但咱们这闷沉沉的,你去后院陪你母亲去,夫人那才是学东西的好地方呢,我们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了。”

其实卿云在这除了陪她,还有一层,是因为娄二奶奶买那院子,确实太先斩后奏了,未免有点不把娄老太君的面子放在眼里了,说起来也是娄二奶奶理亏,老人还在,哪有分家的道理——这也能看出崔老太君是正经的世家小姐,真要说起话来,是滴水不漏的,她也许只在传言里听了只言片语,知道二房的院子是什么意思,所以一提就是“后院”,意思是二房不是单独出去住,仍然算是住在娄家的后院里,可见京中夫人们这些说话做事的学问有多深。

卿云也怕娄老太君伤感,所以加倍地对老太君好,寿宴第一天,根本就没怎么离开过上房。听了这话,笑道:“我却觉得老太君们这里可学的东西多呢,我娘他们到底年轻,连我娘她们都常说,老太君们身上可学的东西多着呢,何况是我。先前老太君们说起庄子上的事,我才知道里面有这么大的学问呢。”

她虽是奉承老人家让她们开心,但也是真话。能坐在这里的老封君们,都是有福气的,有媵妾扶正当了诰命夫人的,也有被外室携着庶子欺压了许多年,最终熬出头来的,与其说是内宅厮杀出来的佼佼者,不如说是命运淘洗下来的胜利者。就算看起来愚昧守旧些,说话无味些,但细数每个人一生的经历,都是无数惊心动魄过来的。别人不说,崔老太君和娄老太君两位,都是经历过中年丧子家族衰落的,但仍然屹立不倒,像经过了风霜的老树,皱纹里都是智慧。

果然崔老太君听了这话,就笑道:“到底是聪明孩子,一点就透,别的我们不敢说,要论到管家,管庄子,你娘亲她们那辈人还真有得学。她们是没赶上,你可知道京中的庄子都是哪来的?”

卿云摇头,认真听起故事来。

“当年征完南诏,先帝爷大封功臣,秦贺两家世袭罔替的侯位,就是那时候封下来的,封地也封得多,号称圈地八山二水九方田,二水就是秦渭二水,八山环绕,大片良田,膏腴之地。咱们各家的庄子,则是拱卫着秦贺两家,都在秦渭附近,比如你们娄家,现在说是瘦田了,其实当年也是上好的田庄。后来渭水改道,淹了贺家的庄子,娄、姚、陈三家的田庄都坏了。也有说是因为这个,贺家的气运就坏了,不利后人,不过这都是老黄历了……”崔老太君怅然道,见卿云听得认真,笑道:“好在赵家的田就在秦水边,咱们卿云以后不愁没有好庄子管。”